意大利大师帕累托(V. Pareto, 1848-1923)是施蒂格勒高举为当时唯一的执着于以验证来解释世事的经济学者。帕氏得享大名主要是提出了一个资源使用的情况,我在《科学说需求》第七章简介如下:
「帕累托说:资源的使用及物品的交易可以达到一个情况或条件,满足了这条件,我们不可能改变资源的使用,使一个人得益而没有其他人受损。换言之,要是这条件不达到,我们总可以改变资源的使用或市场的交易,使社会起码有一个人得益而没有其他人受损――这也等于可使整个社会的人得益。」
这两句话有略为不同的称呼:客观称帕累托条件(Pareto Condition),价值观称帕累托至善点(Pareto Optimality)。这格言重要,因为是最简单的描述一个复杂社会的资源使用的一般均衡。用于社会,不用于一人世界。在社会的资源缺乏与竞争的局限下,经济学的公理说每个人争取自己的利益极大化,达到资源使用的最「理想」的一般均衡就是帕累托指出的情况。历久以来,经济学者以这情况或条件的达到来形容社会经济有效率,违反了是无效率。然而,当我们引进交易或制度费用作为一种无可避免的局限,帕累托条件或至善点的阐释改变了。
一人世界没有无效率这回事
经济本科一年级的课本喜欢先教鲁宾逊的一人世界,提出一条「生产可能性曲线」,鲁宾逊的产出点在该在线称有效率,在该线之内称无效率。落笔打三更,教错了。鲁宾逊的产出点怎可以在「生产可能性曲线」之内呢?假设的公理说,鲁宾逊在局限下无时无刻不争取个人利益极大化,既然该曲线说「可能」,即是说在局限下最高的可能产出,定义上鲁宾逊的产出点一定是在该线之上,逻辑不容许产出在该线之内。
你说鲁宾逊会在局限下争取利益极大化,又说这极大化有曲线为限,他怎可以走进该曲线之内呢?他的产出在哪一点,曲线一定穿过那一点才没有逻辑上的矛盾。说他选在该曲线之内的是违反了定义,属蠢到死的不可能。就算鲁宾逊自己蠢到死,跌跛了脚,产出下降,那只不过是局限变了,「生产可能性曲线」要重新画过。
社会:从自助餐说起
既然一人世界的资源使用不可能无效率,转到社会看帕累托条件怎会有无效率呢?我喜欢从自助餐的例子看。吃自助餐要付一个固定的人头价,然后自助,吃多吃少随君便。这样,顾客当然吃到最后一口的边际用值为零,甚至有吃不完的弃于�上。餐馆提供自助餐的食品的边际成本可不是零。边际成本高于边际用值是浪费,而所有前者高于后者的每口浪费加起来是总浪费了。这样看,自助餐的供应无效率,违反了帕累托条件。
如果我们问,为什么会有自助餐这种收费安排呢?答案显然是减少了交易费用:量度顾客食量的费用,顾客点菜的麻烦,结账时多了手续,等等,都是交易费用。原则上,餐馆提供自助餐要基于交易费用的节省高于顾客大吃一通的浪费。我们也可以推断,自助餐提供的食品不会是很珍贵或是成本很高的,因为珍贵食品的浪费会容易地超过交易费用的节省。同样,我们可以理解某些自助餐提供珍贵食品时,餐馆会加上限量的约束。这里的要点是:加上交易费用的考虑,食物的边际产出成本高于顾客的边际用值是满足着帕累托条件的要求。
上述自助餐的经济解释,用上的法门又是需求定律与局限转变。但这里带来一个重要的理念:自助餐被视为浪费,无效率,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漠视了交易费用。单是为了解释吃自助餐的顾客狼吞虎咽,我们不需要引进量度及分类算价的交易费用,只提出按人头算价的收费,吃多少没有约束,就足够了。但如果我们要解释为什么自助餐的收费安排会被采用,这些交易费用非引进不可。前者有浪费,后者没有。要点是:解释一个现象不一定需要把足以满足帕累托条件的局限放进去;「浪费」的行为起于我们无需顾及所有局限来解释狼吞虎咽。如果真实世界所有有关的局限都放进去,浪费算不出来。
这就带到帕累托条件的一个重要用途。解释一个现象,当我们发觉指定的局限有浪费的效果,我们要审查一下没有引进的促成「浪费」的其他局限是否需要引进。
租金管制的实例
自助餐的实例是浅的,示范着无效率与有效率的分别只不过起于局限的引进不同,而足以解释某些行为或现象的局限引进,往往不需要考虑足以满足帕累托条件的其他局限。在真实世界中,我们不容易找到像自助餐那么显浅地示范着局部与全面性的局限引进。处理的方法其实一样,但好些实例我们要用上几年时间才知大概。结论永远一样:局限是指无可避免的,无论政府的政策如何失败,只要引进所有有关的局限,帕累托条件是满足了的。换言之,无效率这回事,是经济学者有意或无意间把某些局限漠视了。最常被漠视的是交易或制度费用。
我曾经用上几年时间调查香港的租金管制,发表了三篇文章,虽然其中的《价格管制理论》行内的朋友认为重要,但那为祸不浅的租管的出现与持续不易明白。单看该政策的效果,帕累托会立刻昏倒。
一九四七年,香港政府考虑推出租金管制,理由是要让二战逃难后回归的港人有栖身之所。当时的港督委任五个委员决定,是港督事前知道会投租管一票的。其中两位是可从租管赚钱的律师。为该管制写法例的英国律师说明他不懂,对自己写的有怀疑。港督说是暂时性的,但延期两次后转为不暂时,法例后来修改了三十多次,合共管了四十多年。灾难是明显的:当年香港的人口急升,但因为租管旧楼不容易重建加高,租客与业主吵骂甚至大打出手的故事天天有。就是今天,在香港市区重点的破落建筑物不少,一般是昔日的不同租管遗留下来的痕迹。
我曾经跟两位专于处理租管案件的香港法官详谈过(一位被邀请到我西雅图的家作客一个星期,天天谈)。他们一致认为,如果一定要推出租管,香港修改了多次的法例是最可取的,可教,但香港的经验是早知如此,悔不当初!
我不敢说解通了香港当年坚持租管的局限密码,但认为四个局限是明显的。一、无知――修改了三十多次是无知的证据。二、愚蠢――无知是学问不足,愚蠢则奇哉怪也。一九六二年在修改法例时不小心地加进一个蠢脚注,说一九六五年底前申请立刻重建可以有较大的容积率。重建狂潮出现,导致银行挤提与楼价暴跌。愚蠢是局限,也无可避免,帕累托要笑出声来吧。三、利益团体不易处理。律师的利益姑且不论,业主有业权,租客有住权,而什么议员政客有治权,三者混淆不清。无意为祸可以惹来大祸。四、一项暂时性的法例,惹来的麻烦香港政府初时做梦也想不到。世界复杂,看似可以调控的法例带出其他事前想不到的局限转变。今天回顾,这些其他局限当时是真实的,所以帕累托条件是满足了。
盗窃的帕累托观
经济学者塔洛克(G. Tullock)提出一个问题与一个答案。我认为问题有趣,但答案却是错了。塔兄问:盗窃对社会何害之有?窃贼得物,物主失物,一得一失,何害之有?塔兄的答案,是物主为了防盗,要花钱购买门锁及其他防盗设施,而政府为了提供保安,要抽物主的税,这些加起来的社会费用不少,所以盗窃对社会有害,违反了帕累托条件。你同意吗?
这里的问题,是经济学的基础假设是每个人在局限约束下争取自己的利益极大化,而这基础假设是帕累托至善点或条件不可忽略的。拿开这假设,帕累托条件不可能在逻辑上成立。斯密说人类的自私会给社会带来利益,当然对,但《国富论》轻视了人类的自私会容易地增加社会的交易或制度费用。
盗窃、欺骗、打家劫舍、恐怖活动等行为,都是在局限下争取个人利益极大化的结果。是定义性的,经济学的范畴不容许从另一个角度看。不是说不可能有另一些解释力更强的基础假设,而是在我们今天知道的有解释力的范畴内,这传统假设要墨守成规。你说人有时自私,有时不自私,那么任何行为都可从自私或不自私作解释,不可能推出可以被验证(即有可能被行为推翻)的假说。捐钱协助穷人是自私吗?只有上苍知道,但作为一门科学,经济学要坚守这个假设,然后以局限的转变来解释捐钱的行为。
回头看自助餐的例子,那顾客吃到边际用值是零的「浪费」。如果顾客是不自私的,懂得顾及大众的利益,对自己会有利。餐馆的老板只要把每项食物的边际成本贴在墙上,顾客一律知所适从,每位只吃到边际用值等于食物的边际成本,量度与监管的费用是节省了,边际用值低于边际成本的浪费也节省了。这样,餐馆的老板在同行竞争下不能不减自助餐的收费,让顾客们皆大欢喜。可惜人类不是这样的。
如果上帝造出来的人只在对社会有利的行为上自私,对社会有害的不自私,社会会比我们知道的富裕得多。然而,《圣经》旧约说摩西从山上带下了「十诫」,都是教人不要自私的。我们要问:为什么《圣经》会有十诫?中国的圣人为什么教仁义道德?我们的父母为什么教孩子要诚实,要以礼待人?为什么地球上所有的风俗都有礼节这回事?我的答案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减低交易或制度费用。减归减,风俗只不过协助约束着某些增加制度费用的行为,把人类选择的局限在某方面略为改变了。自私的行为还是会增加制度费用的。
博弈理论无济于事
斯密没有重视自私带来的「祸」,是博弈理论三十年来盛行的原因。对真实世界认识不足,不重视局限的变化,好些行为无从解释,而引进博弈理论只不过是卖弄一些花拳绣腿,说故事,无从验证。
经济学有一个霍特林(H. Hotelling, 1895-1973)悖论(Hotelling Paradox)。这悖论说,有一条很长的从东到西的公路,人口平均分布。为了节省交通费用,要开办一家超市当然选建在公路的中央点。要开办两家,理想的选择是分别建在路的东西两边的四分之一。然而,为了争取顾客,东家与西家都争着向中央移动,最后的均衡点是两家一起建在公路的中央处。这是博弈的行为,而如果有三家,则大家会转来转去,永无止境地转。
有实用性的经济解释可不是这样的。只要知道局限的约束情况,我们可以推断超市的位置会在哪里,或有多少家。一家可以收购另一家,或多家可以合股经营,或有无数小家分布在路上的多处,甚或离开公路可能是较为优胜的选择。但我们对局限的变化要知道很多:地价、人口分布的性质、商业区的位置、超市的连锁性、雇用员工的方便程度等。要知道这些的大概可不容易,但知道了解释超市的分布不困难。
这里我要重复说过的:理论要简单,但要有深入的层面;局限可以简化,但要经得起复杂的蹂�。
人类灭亡是帕累托至悲
如果我们接受自助餐的浪费是满足着帕累托的条件或至善点,那我们要接受其他因为局限与自私带来的祸也满足着帕累托,甚至人类灭绝也是。局限如斯,自私若此,在定义上逻辑不容许其他选择。算进所有的有关局限,帕累托至善与帕累托至悲是同一回事。
从「至善」的角度看,自助餐这类收费安排是不会灭绝人类的――不管浪费多大也不会。这是因为餐馆的老板有选择:自助餐的浪费如果高过非自助餐的交易费用增加,该老板不会供应自助餐。如果老板生得蠢,坚持提供浪费高于费用节省的自助餐,市场会淘汰他。
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在个人或个别机构各自为战、各有自己的选择的情况下,会给社会带来进步。经济学鼻祖斯密是个大智大慧的人。他说人类自私是适者生存的结果,而他分析农地操作的制度演进,也是适者制度淘汰不适者。虽然在农地制度演变的分析中他严重出错(见拙作《佃农理论》三十二至三十四页),他的适者生存的思维实在好,也实在重要。这思维有说服力,影响了后来可能是人类历史最伟大的科学家:达尔文。
可能因为自私自利竞争的淘汰一般给社会带来好效果,斯前辈不重视自私带来的祸。我们不容易明白为什么斯前辈当年没有想到,人类的自私带来的制度费用提升或局限转变,可使个别的人或机构没有退出或不参与的机会,因而可能导致很大的损害。斯前辈当年也没有想到,人类的智慧可以制造出足以毁灭全人类的武器。
想想吧。昔日香港的租金管制只是一小撮人的决策,但推了出去收不回来――业主与租客的选择要弄到一团糟才逐步修改。然而,与当年死人无数的中国人民公社相比,香港的租管属小儿科。单是二十世纪这一百年,人为的大灾难出现过多次。一九四五年核弹爆于日本,三十年后核武的研发与制造,据说足以毁灭全人类几次。个别的人或机构没有不参与的选择可以有恐怖的效果。
二○○七年二月二十二日我在一篇文章写道:
「人类怎会互相残杀呢?答案只有一个。自私无疑可以给社会带来利益,但自私也可以增加交易费用或社会费用。只要这些费用因为自私而变得够高,人类可以毁灭自己。在这样的局限下,人类因为脑子了得,发明了可以毁灭自己的武器,有不少机会会因为自私增加了交易费用,导致宇宙没有出现过的生物自取灭亡。只有人类可以做到,因为只有人类才有足以毁灭自己的『智慧』。」
达尔文的「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是套套逻辑,但非常重要,因为加进内容可以推出无数有解释力的假说。帕累托条件对经济的看法是重要的思想,也属套套逻辑,我们也要把内容放进去才推得出可以验证的假说。当我把交易或制度费用放进去,得到的结果是帕累托至善与帕累托至悲相同!
虽属套套逻辑,帕累托条件毕竟提供一个简单而重要的角度看世界,协助我们在解释行为的过程中,面对多而复杂的局限转变时,作出清晰的选择。很好用;我常常用。不要忘记帕累托条件的一个重要含意,是在社会的竞争下,可以避免的局限一定避免。我们不要把对解释世事无关的局限放进分析去。
(制度的费用,之五,完)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841af701017ytv.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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