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许倬云说历史”系列从今天起刊出,每周一期,逢周二刊出。许倬云先生是史学大家,在中国社会史、中国上古史等领域卓有成就,著作等身,他的《心路历程》、《西周史》、《中国古代文化的特质》及《万古江河》等享誉海内外。许先生1930年生,1949年赴台,先后受教于傅斯年、李济、王世杰等,后赴美国获芝加哥大学人文学科博士学位。他先后出任过台湾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匹兹堡大学教授等。本系列为许倬云先生在中国大陆开设的第一个专栏,敬请留意。
(为许先生在中国大陆开设一个专栏的工作,我们已经花了近两年的时间,也得到了多方的帮助。许先生亲自口诉,定稿,十分辛苦。这次得到南方都市报刘炜茗编辑的大量工作,开辟了专栏。另外,匹兹堡的陈�馨小姐辛勤笔录,起了关键作用。也此外大事一件。敬请大家关注这个专栏。 - 陈航)
帝国衰败这个课题,实际上从二十世纪初期大家就开始问了。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大家就觉得西方的殖民帝国,像英国、法国、德国,都俨然是一代天骄,可谓帝国,可是现在衰败了。因此,当时就有一些历史学家拿周期性来讨论,说这次衰败是一个周期,从兴盛到衰败是一定的过程。这个我接下来会再说。
讨论了一阵之后,一战、二战两次世界大战,再加上中间经济大恐慌,确实很多人觉得整个西方文明到了尽头,尤其殖民帝国是不是已经到头了。可是在二战以后,似乎整个西方文明又翻出一个新的高峰,所以,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提衰败这个话题。而且,前不久,还有人,例如福山,曾乐观地宣称:历史已经终结。历史终结,就是说历史不会再变化了,接下来只是调适一下,这个小螺丝钉转转,那个小螺丝钉转转,这个机器可以一直用下去。福山以为:资本主义、民主社会、科学技术,就是历史的最后结局。这个乐观的情绪,大概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到了巅峰。
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有人针对“现代”,提出“后现代”,认为现代已经过去。
回溯更久,在二战刚刚结束的时候,眼光远大的哲学家,比如德国的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就说西方文明不是可以一直走到头的,中间还会有大转变,而且他认为,大转变马上就在眼前。可是一般人不知道,也不相信,都认为是经济荣景永远可以繁荣的。尤其经济学家认为,对荣景的期待是没有问题的。那饼永远可以做大,财富永远增加,市场永远扩大,生产永远提升,生活的品质永远可以改善——那是无穷无尽地往乐观方面走。一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些人,例如刚才讲到的福山,就认为说资本主义形势大好,社会主义已经失败,此后天下太平。
但是这个时候,也有一批历史学家就开始讨论这个问题,说不对,历史是否已走到尽头处了。第一批讨论的,主要是在美国的学界,是回溯大英帝国怎么解体,讨论强权的衰落。这种论调后来愈演愈烈,最近十几年来一直有人在热烈地讨论这个问题。
我跟我的一批朋友,在艾森斯塔德领导下,大概25年来——主要是前面的15年,最近10年没有怎么太聚会——我们讨论,文化共同体,经济共同体,各种复杂体系走过的道路,和将来发展的趋向。
吉本和汤因比等人的解释
我们这些人的背景比较复杂,有古老文明的研究者、宗教学家、神学家、历史学家,也有现代文明的研究者、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我自己又参加了另一批学者的聚会,加入到美国西南部,像亚利桑纳和新墨西哥州,研究那一地区印第安文化的一群考古学家。在阿伯克基和圣塔菲有两个基地,我们主要就是讨论墨西哥的玛雅文化,以及秘鲁的印加文化,这两个文化怎样崩溃的因缘。
印加文化崩溃,很容易解释,被西班牙人连唬带蒙,打败了,而且被残杀得非常厉害,破坏得非常厉害。这是西班牙人负大罪,天主教教会要负大罪。但是玛雅文化在西方人到达以前,就已经经历过两次转型,其起伏因果是我们非常有兴趣的事情。可惜玛雅文化没有足够的文字记录,只有许多的考古成绩,我们不知道它的文化究竟怎么崩解。
因此我25年来就一直琢磨这个衰亡的问题。这个课题早在汉朝,大名鼎鼎的《过秦论》,就讨论秦帝国怎么垮掉的。《过秦论》本身是很短的一篇文章,它只是一篇散文,在学术研究上,不是真正端出证据来的研究论文了。但实际上,大半后来讨论帝国问题的,跟他讨论的范畴,有不少,竟是相符合的。
在十八世纪,英国人爱德华・吉本,写了《罗马帝国的衰亡》。罗马帝国1400年的历史是他终身研究的课题。这个课题写成6卷本大书,浓缩出来是一本小书。那6卷大书收集资料之多,讨论之细密,却可称叹为观止。他是真正拿文化和政治权利衰退再到完全垮台,做最细致的研究的人。他跟当年贾谊《过秦论》其实是有很多地方类似。当然,两个国家完全不一样,秦国和罗马帝国很不一样,跨越的年代也不一样。秦朝,就算从秦国开始到终结也不过两百年,罗马帝国时期根本是涵盖了1400年的发展。不过,1400年的罗马帝国,分分合合,起起落落也好多次了,所以它叙述的是罗马称霸的1400年间的事情。
它归结起来有这几个条件。内在的条件很多,包括税收太重,包括劳役太重,包括军人专政等,也包括官僚集团的败坏,各地经济条件的盛衰,经济中心的转移,凡此,涵盖面已经很宽,气魄非常宏伟。但是他没有讨论到外在情况,比如说环境的问题。他讨论的角度,可以说,还是讨论衰亡的主要方式,就是从内在条件着手。
另外一批我以前说过的,二十世纪初期有一批人,包括斯宾格勒、汤因比却以为,历史有个周期循环,有生必有老,有老必有死,生死循环是躲不开的。但是循环论走到尽头的时候,就变成数学推测了。这个就没道理了。人寿命有长短,国家和文化它也有长短,也有各自条件,不能单单用循环论来讨论。所以汤因比在周期性的发展之上加了一个因素:文化的接触与挑战——挑战与调节,这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加进去。内在条件可作为根本的改变。因此讨论这个时候,内在条件已经扩大,加入外面文化的接触。
近年来,尤其因为考古学家的研究,也因为气候和自然条件的讨论,研究者看到环境的作用。最近这几十年来,我们对环境因素非常敏感。这个环境的因素摆进去,自然条件的介入就和文化接触、文化融合拼在一起,变成某种圈外的条件,打进了圈内条件之内。这个议题已经扩大了,但是我自己认为这两种解释都是不够的,待会儿我说明一下我自己的想法。
综合讲起来,假如过去帝国毁坏的话,我前期说内在条件,大概总不外乎官僚制度的败坏、军队的专政、老百姓贫富的差距扩大、人民工作的意愿降低甚至没有意愿,等等。吉本讨论这个时候,他倒果为因。他说罗马帝国垮下来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基督教信仰。他错了。罗马帝国垮掉,是因为自己没有信仰了,基督教的信仰才趁这么一个空当里很迅速钻进来。
罗马帝国为何衰亡
本来罗马帝国外围的所谓“蛮族”,其实他不是那么蛮,是新进入的雅利安人,转化为帝国的军队,为罗马打仗。然后这些武装力量渗透到罗马帝国,最终才改变了罗马帝国。在罗马帝国晚期,贫富差异,有很大数量的奴隶、贫穷的城市居民,还有很多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要找心灵寄托的时候,基督教乘虚而入。所以基督教信仰,上达公卿,下达平民。罗马帝国的上层本身,已经空虚,那一内在因素,已经削弱衰败,不经一推。
罗马帝国本来是什么样的理念?而这个理念吉本认为可以维持住呢?吉本是错误的。他认为这个理念就是罗马帝国城市居民的公民意识。对城市公民权的重视,城市共同体的团结一致,构成了一个很强固地,防卫罗马式的贵族民主制。我认为贵族民主制,中下层是没有权力参加的,公民是上层,公民只占全体人口的少数。这种贵族民主制,他们认为是罗马上层团结一致,就是工作效率好、制度良好等的原因。吉本认为这个东西败坏,基督教精神就推翻了他。我想这个是翻果为因,假如罗马帝国不是老早就丧失这个公民精神,根本没有让基督教进入上层的机会。罗马帝国造成两个问题,一个是上层本身腐败,第二个是下层人数极大扩大和沉沦,经济上的沉沦,生活上没指望,就是所谓的贫富差距太大。
贫富差距太大的原因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帝国的无限扩张。每次扩张,罗马兵团——就是你们在电影上看见:一队一队头上留发的兵丁,列队行进——雄壮地出去,很少凯旋。胜利的将军带着他的部队占领了一个地方,不是做总督,就是用罗马的办法,和当地原有的政权取得妥协,双线的统治。罗马的将军们、总督们占地为王,但是统治的法律、统治的权威,都委托当地原来的王、原来的酋长去执行——等一下我们再去看英国近代的殖民政权,基本上都是用同样的方式——在得胜的地方留下的将军们和他的战士们,不再回到罗马。罗马把本来是邻邦的居民拉进来,变成罗马的公民,人数不够,甚至于奴隶,也一批批解放,变成新的罗马公民,成为罗马兵团出征,每一批出征的队伍中,大多数是不回来的,所以罗马中心本身是掏空了。中央掏空了,却在东边成立了新的中心。扩张最多的地方是东部,他没有往南部去扩充,南部是非洲。撒哈拉以南不值得扩充。往东扩充的后果,就侵略到古代波斯帝国的地区,所以东罗马就建在君士坦丁堡,今天的伊斯坦布尔,于是罗马有了东、西两个中心。上层本身已经掏得非常非常空虚,罗马公民这个名词,实际上不断吸引了外邦人进来,而这些外邦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公民精神。古罗马犬儒学派,是他们公民精神所依附的思想系统,后来也无多少传承。
吉本分析这一套,设定了这个模式,影响了二十世纪下半期的后半段,尤其最近三十年到二十几年的历史学界,大家感觉到吉本描述的罗马后五六百年的情况,实际上和西方帝国从大英帝国扩张到美利坚共和国的霸权,其兴衰演变的模式,基本上相当类似。
大英帝国日不落,在每个地方都和当地的土王合作,大英帝国的官员实际掌权,但是这种模式并不真正依照大英的精神来治理。大英帝国在各处都设立英国的制度:印度、新加坡、澳洲的国会,都是大英帝国国会的翻版,但是没有大英帝国的精神。印度的国会跟英国国会对比,就犹如菲律宾的国会和美国的国会对比一样,貌似而神异。现在,从这个角度来说,英美上层的发展情况也在逐渐掏空,美国当年立国者们的一些理想,实际上也在冲淡。美国现在的政治,受制于财富,而不见当年华盛顿、杰斐逊、汉密尔顿的立国理想。
美国的体育场和罗马斗兽场的残迹很像是一样的。你们到罗马去看那个残墟,圆形斗兽场,和今天的体育场一个样子,今天球员跑出来的地方,就是当年放出来狮子、大熊的地方,另一个门放出斗兽师,在中间格斗。而当年罗马公民第一要紧的事,是政府发放红酒,发面包,各种社会福利,让他们观赏斗兽。罗马帝国后半段的将军们,有时候一年里面换一百个王,一百个皇帝,三天一个皇帝,犹如我们残唐五代换节度使,说小兵册队长,队长册节度使,节度使册天子。册本来是从上往下册,这是从下往上册,一模一样。警卫军官可封皇帝,三天两天封一个,倒下来的皇帝,穿了三天紫袍——不是黄袍,就身首异处,或者上吊。
各处殖民地的变乱也无时无刻没有,却是当地原有的统治者跟罗马兵团一起镇压当地的叛乱。耶稣基督和犹太复国主义者是合作的,耶稣说我的王国不在地上,犹太法判定他死罪,还说他自称为犹太的王,这只是一个例子而已。耶稣在世的时候,许多地方有类似的运动,就是各处翻来复去地抗争,也和今天对殖民强权的抗争很类似。
拿吉本的罗马衰亡过程和今天的情况来比,难怪许多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文化学家,也说,我们是快要走到帝国崩溃的局面了。
究竟可以如何对比?庞大的军费?当时罗马时代不需要做那么精密的武器,但是必须维持驻防的军队,住在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或者在埃及的亚力山大城,每一个兵,要五六个人伺候他,所谓“兵大爷”,有人管他的马,有人管他盔甲,和满清旗营大爷一样的——清朝后来进了满营的满大爷,满洲将军满城,真正在册的士兵不会超过三百个,但是手下的伺候人可能两千人,这种军队怎么打仗?但是必须要维持这些人。罗马兵团亦复如此,这是庞大的军费。
还有打仗时候的残忍。斯巴达克思的奴隶造反,被大军镇压,用北方的蛮族来镇压斯巴达克思的奴隶军,吊在木杆上的尸首,从罗马城一直到西西里,沿路挂排满了,杀多少人啊?被杀的是奴隶军,但奴隶军也不是死人,“杀人一千,自伤八百”,罗马人自己军队得死多少?今天有强大武器的人,人命死得少,可是无辜得很。每天电视上,美国军队在伊拉克,二十岁的伍长,三十来岁的中士,一个个年纪轻轻的,莫名其妙死掉。4000个在伊拉克死亡的美国军队,代价是伊拉克人3万-8万,这种代价不公平。罗马帝国就在这样的情势下,一步步耗损自己。今天,美国进入伊拉克,进入阿富汗作战的军人,他们的枪在黑夜里面红外线自动瞄准。你不看他的枪,看他背上,他都端在手里了。就扛着的这些武器,价值60万美金,他身上是子弹打不穿的马甲,头盔是直接通信的,等于小雷达,也等于接收站。60万美元一个兵,而今天驻留在阿富汗的5万兵,你想人们的税都交到哪里去了?昨天你看他撤兵回家,连子弹都不带回来了,丢掉不要了,这个浪费你想想看有多大。这个消耗跟当年罗马的消耗相比,不知道要多几千万倍。历史上,任何帝国都消耗了资源;今天的消耗,尤其快速,因此,历史学家说西方的强权,正在走向穷途末路了。(待续,敬请期待下周二的“许倬云说历史”。)
□许倬云口述 陈�馨 陈航整理
转载于《南方都市报》
罗马帝国的衰败,更要紧的就是理念,我用了不亚于十年的时间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我想你们大概也听过了——当年对基督教的真神信仰。对基督教神的负责任的人生态度,三十年代还有,四十年代打仗时还有,二战以后,逐渐向钱看来代替向上帝看。基督教衰败有许多原因,贪欲是最大的缘故,而贪欲没有约束它的精神力量,这个没有了。现在是多元化时代,信仰很多,为什么单独信仰基督教?这就是在宣教和信教的过程里面,一些教条太僵硬,不是精神本身的宣扬,而是仪式和教条做主,认为我这个宗教不能跟别的宗教同存,要么就是我接受几个宗教中的一个,我不必信得那么诚,要么就是说别的宗教在胡说八道,我非灭了它不可。
第一个,多元之下怀疑自己的信仰,这是很重要的因素。第二是心理学发展,科学本身里边太空的探索等等,生物学的发展等等,使得灵魂缩小到没地方走,天庭看不见,我们人只不过是化学物质而已,宇宙我们到今天不能懂得它。今天早上我看一条消息,我们这个宇宙是许多宇宙的一个,我们的黑物质在宇宙里面看不见的,黑能活着暗能,这个暗能可以探测出来,黑物质却无法见,无法触摸,这个黑物质在扩大,当黑物质扩大到一定地步的时候,我们就毁了。我们在宇宙里面非常小的一块东西,它不在萎缩,而是在扩大,扩大是一种稀释,一大片黑里边一小块光明,稀释到黑里面慢慢就不见了。因为基督信仰失去了,不仅是人自己没有内心声音告诉你错了,你不应该这么做,周围群体、同仁、社群、社区对你的约束力也没有了。因为社群、社区、城市在扩张,个人在稀释,社区散掉了,社群散掉了,你不知道也不在乎隔壁邻居他做什么,他想什么。
资本主义最大的要点就是信用。日常生活中, 这张支票我签出去,你能相信,就是因为我相信你嘛。不然我看得起你吗?信用如果被贪欲改变了,问题就很严重。这次(2008年开始的)全球经济风暴就是贪欲造成信用破产。所以这个是一个制度,这个文明的许多支柱里面很重要的一支在垮台,民主政治在垮台。媒体掌握了宣传,钱财掌握了媒体,穷人别想影响媒体, 穷人买不到国会议员的支持。跟台湾一样,台湾每一个“立法委员”是被某个财团包掉的,美国国会三分之二的国会议员,尤其南方的都是被富豪“包”的。而愚昧的老百姓会跟着茶叶党,会跟着一些晚上出来、极会煽动的电台,听他们的想法,不从道义上讲,不从公平上想。所以公开公平竞争,它只讲的是公开,没有公平, 所以这个第二根支柱也撑不住了。
这两根支柱烂了,剩下的支柱是科学技术。科技的“技”已被富豪“包”了,科技的“科”依附在大学上,大学慢慢被钱控制住了,所以好像我们研究人员还有自己的研究自由,但是要申请研究经费的时候,整天都按照评审委员会的想法做,把灵魂也卖掉了。所以最后剩下的科学和学术本身的良心能维持多久?但是这个良心很可能是突破之后的主要的力量,这个是我所劝大家把《强权的崩溃》拿来和吉本的书对着一起来看的原因。
在罗马帝国崩溃的时候蹦出一个力量,是城市里边的工艺、工程师、工匠、技术人员、教书的老师、艺术家,再加上一些靠着城市里边不受封建制度管束,有一点生活余地的自由市场,在城市维持一个小大学。那个时代小大学三个教书匠,每个背着像个木头箱子,十本书,一个小箱子,三个教书匠背在一起,租一间这个房间就是一个学校,三五个学院合在一起就是大学。这就是当年的自由精神出现,所需不多,五块钱就可以让你上学听两个礼拜。靠这些教书匠、艺术家、工程师,撑出一个新的学术基础,等到文艺复兴,大量的文籍反过来,从神回到人。文艺复兴画的图画都是最真实的人。人的重新发现,是后来启蒙运动的主要力量。
启蒙运动就是靠城市里面的这个自由精神,它的基础就在追求真正的知识,追求真正的现实的世界。但是基督精神把神抽象化,我对着抽象化的神,我要对他负责,这个是新教精神,所以新教教会里面没有神像,只有十字架。我们下一步的大突破,我认为是科技文明,而科技文明衍生一套将来的理念,善恶,真伪,又由此规律,化出来美丑,要真、善、美三个条件约束我们良心。这个条件要在科技文明中衍生出来,但是配合什么呢?要配合人的理性。我讲过,无数宇宙里面的小宇宙,小宇宙里面更小的太阳系里头,更小的一个行星,一个行星里面更小的、多少亿年里面的一小段里面出现的小动物,小动物的一种叫人,人里面有我们一个,一堆灰尘都不够。
用佛家的话,恒河沙数里面一粒小沙,微不足道,可这一粒小沙有个了不起之处,他有理性,获得知识,可是知识扩张的智慧,从智慧里面可以造出一个东西,所以人性的小天地间有一个永恒,这永恒是上帝, 这永恒是道。这个是了不起的,靠这个,人类在整个宇宙里面非常短的一段过程,居然可以过得有声有色。这个是科技文明在重新定义的时候,最主要的基础。所以这个题目,我非常愿意讲,因为这个确实是我最近25年、30年来,一直在追问的这个问题。这二十几年来,我没有按照学术界的习惯,将中国的东西,用西方的理论解释。我在找的是另一类知识,很累,但我不懊悔,我觉得一辈子活着,能够下半辈子专门想这个问题,就值了。
我最近在找一些科学家帮忙,盼望科技人文互相了解,也许就从科学的思考,衍生出可以讨论真善美的问题。生物医学家钱煦先生,研究血的流动。血里面有红血球、白血球,有血小板等等,血管的河流,所以他用水流体动力来讨论血流的方法,而血小板移动的方式回旋周转,就等于一条没有浆、没有马力的小船,在河流里面它自己循环周转的方向一样,一堆血小板,彼此迎拒,周转之间,在他看来像跳华尔兹,他拿华尔兹的舞曲来和血小板的动作配合在一起,完全合拍,天地之间有种美,这个美是自然的美。音乐家感觉那个美, 用音乐来告诉我们这个韵律。舞蹈家他知道这个美,用舞蹈舞姿来表现那个永恒的东西——韵律。他的感受跟我历史上的感受一样。我的《万古江河》,历史也是河流,我们合拍的就是都用流体学的观点来看问题。这种想法跟我们同僚们的想法是很不一样的。(敬请继续关注下周二本版“许倬云说历史”。)
□ 许倬云口述
陈�馨 陈航整理
谨启:贵报所载我的师承,传闻有误:我的业师是李宗侗、沈刚伯、李济、劳�、芮逸夫、董作宾诸位,教诲之恩,终身感激。傅斯年是台大校长,我入校一年,他就去世。在这一年,他没有开课,也因此无缘受他的教诲。他是中国上古史大家,我受他著作的影响甚多,高山仰止,感佩拜赐。王世杰是“中研院”的上司,我奉命协办学术国际事务,因此学到一些难得经验,但不在我专业的范围。以上情形,请惠于更正。又启:在贵报刊登的系列,是我在匹(兹堡)城华人朋友聚会时的谈话记录,都是口语,不是正式文章。�嗦之处,在所不免。请读者原谅。 许倬云启
这个题目,最初从帝国崩溃开始岔出去的,一岔出去就跑到宗教了,在宗教上就讨论了许多问题。这两个话题都没有完。我们是唯崩溃还是唯宗教? 上次讲到罗马帝国的崩溃,讲了一半,着重点是指明吉朋的说法,有点倒果为因,认为是基督教让罗马帝国崩溃掉。其实不是,罗马帝国自己没有信仰以后,留下的空白,基督教正好填补进去了。实际上来说,还有许多其他的原因。
打一个比喻,任何一个大的系统都是多元的复杂的。帝国是系统之一——我们人的身体也是一个系统,也是非常复杂的——帝国当然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我们以罗马帝国为例来说。
罗马帝国实际上是继承希腊——一个没有完全成型的帝国而来。希腊帝国是没有真正的国家属性的东西,它的核心就是以雅典为中心的几个城市,构造了殖民和商业的概况。这一强权,最大功劳不仅是把地中海变成了内海,整合起来大的商业网,而且因为它各处殖民的生产,包括农业生产和其他产业,比如说生产盐、挖铁矿这类的工作,也都集中到了地中海周边。希腊大帝国,希腊化的世界,有点像今天美国的情形,它不是称霸,可它是一个核心,工业、经济、产业的各种分布都扩散出去,而核心支柱在中间。核心富足,才能维持必要的武力,维持帝国的秩序。
可是等到整个大的地中海世界形成以后,因为希腊内战,不仅有城邦与城邦之间的内战,城邦之内还有内战,核心除了有核心的雅典,整个帝国因为不断有不同政见团体和不同利益团体的争斗,核心都垮掉了。这以后,在罗马帝国——罗马城市,还有意大利半岛地区,以边缘的地位,没有卷入希腊世界的大争斗,因此保存的实力最多。另外,它后面还有一大片西地中海大腹地。西地中海包括什么呢?包括法国,当时叫高卢,包括西班牙这一块,都是它的腹地,就等于它面对着一个大的希腊世界。它的后面还有一个广大的腹地,在北非洲这三面,西面、北面、南面,三方面构成了半月形的后面的基地,支援了他在前面去斗争的力量,所以它就变成了一个新的罗马帝国,所以罗马兵锋四出,处处得胜。
帝国这个多元的产品,是需要用不同的方法来治理的。早期的波斯帝国那样子,派总督管理属地。罗马帝国,不像希腊世界一样以经济力量来维系,而是用军队来维持的。罗马兵团驻屯在各处——今天地中海四周围最多的考古遗址就是罗马兵营的遗址。罗马兵团跟司令官在各处住下来,于是罗马城里面一批一批本来是罗马的农民当兵,最后兵源不够了,先由周边的农民补充,周边兵源不够了,就征发奴隶,提升为公民,从北非的奴隶到俄罗斯的奴隶都有。公民的人数多了,品质却复杂了。这些新公民,又分散出去,驻屯各处。所以罗马帝国从它的巅峰状态开始,有四百年之久,持续不断地掏空中央核心,核心人口掏空了,人口结构怎么改变?除了最有钱、最有力量的大贵族以外,就是大批奴隶,或者是刚刚由奴隶升的公民。原本维系希腊和罗马的精神,跟中国的道家和儒家是一样的,是虚无学派和斯多葛派,两个学派的对立和互补,构成了希腊、罗马的精神。希腊、罗马的立国精神,在从奴隶逐渐转成公民后便没有了,社会上层,本来是市民的精英,富足安乐,也只顾享受生活。罗马帝国的末世,基本上是人口品质降低,缺少生活的精神价值。
下面,我要讲的是经济方面。
本来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帝国中央指挥系统是这个神经中枢,当这个神经中枢不能管用的时候,各处分支的中心就出现了。北非靠近东边有一个中心,就是今天的埃及的河口,当年叫亚历山大城;在亚洲和欧洲交界的地方,伊斯坦布尔,那里是东罗马的首都。这几个中心逐渐出现了自己的地区性。我们看吉朋分析的罗马经济的发展,就看得出来,各个中心自己变成区域性中心以后,大支柱没有了,各地做了小支柱,再到后来垄断了中央的政权、中央的经济,这个是罗马帝国扛不住的最大的缘故。
罗马本来为了统治东方,派副皇——就是副的皇帝——分管帝国的东方,年深日久,尾大不掉,渐渐不再听中央的号令了。甚至到基督教教会成立以后,东边教会、西边教会都是分开的,东罗马伊斯坦布尔成长起来,罗马帝国本身力量大为削弱。刚才讲到的亚历山大,东欧的华沙,甚至于和西西里岛非常接近的北非,处处都是地区性的中心。这五六个中心根本不服罗马帝国管理,财政上、经济上逐渐变成地区自己控制,他们不听中央命令了,罗马帝国就非垮不可。
而罗马帝国要维持不垮,就得继续把军队调进来,精锐的部队调进首都来防卫首都,进来之后就要自己称王,篡位。另外一支军队不服气,就打进来又篡了位,末世时,一年换一百个皇帝,三天一个皇帝,真是乱得不堪。
这个时候基督教出现了。基督教是在罗马精神空虚的空白中出现的。基督教的成长非常辛苦,因为罗马帝国一直是把基督教定位在犹太人的复国运动。基督教的渗透力非常强大。它本身只是个宗教,不是一个政治组织,可是罗马却认为它是政治组织,抓得非常凶。罗马城那边地下的大坟场——罗马的坟场是埋在地底下的,地面上的城是罗马城,地底下的城是坟场,非常广大,也有街道,一区一区的——就是基督教聚会所,地面上不敢聚会,就在地底下聚会,可见它的渗透力之强。最后基督教渗透到了外族进来的军队里。罗马自己的兵不够了,就到外族招兵,外族都是穷人,穷人和穷人容易说话,基督教就渗透进去了。
等到基督教渗透到外族的军队,罗马皇帝发现如果不举起十字架的旗,军人们就不听话,罗马帝国才不得不公开承认基督教,然后才变成皇帝支持的国教。这个时候罗马帝国就变了质了。除了这种变质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经济的垮台,到后来罗马帝国终于四分五裂下去,崩溃到有各族的外国军队纷纷割据,建立了自己的地方政权,也就是西欧和中欧封建制度的开始。
我们要知道,欧洲的这个“封建”和中国的封建是不一样的事情,中国的封建是周人有计划地封自己的子弟去掌握东方被征服的地区。而罗马的这个“封建”是借用中国“封建”两个字,是在各处占山为王,占地为君,自称伯爵,大的地方自称侯爵,再大的地方,有几个国家并在一块有一个王。这是从下往上的发展,而不是从上往下,和中国封建是完全两件事情。所以马克思主义——马克思搞不清楚这个,就把二者比在一块,于是近代中文,在对历史的解释上,就都用了“封建”两个字,1840年以前所有的统统都叫封建,完全不懂历史。(敬请继续关注下周二本版“许倬云说历史”系列)
□许倬云口述
陈�馨 陈航整理
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内在结构,必须取得各方的平衡。内聚型的发展是往中央集团挤,扩散型是往四周分散。四周分散要有条约关系和利害的均衡,构成一个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的制衡。
法兰西帝国一直没有知道怎么样让权力分散,一直让巴黎成为大家统统要去争的红苹果,这是法兰西最大的苦处。
英国起家,并没有一定的策略,也没有一定的制度,从无到有,又从兴到衰,都因应情势,自然而然。法国则处处按照一定制度管理,结果是来也辛苦,去也辛苦。两者,一柔一刚,过程和结果,竟如此不同。
回到罗马帝国的话题。
帝国要持续,必须要有精神力量支持。罗马变质后,基督教的教士,组织了教廷,用基督教精神力量来统治大诸侯和小诸侯。罗马帝国仅是个空壳。罗马帝国的皇帝,是诸侯选出来的,十几个大诸侯,再加上几个大主教一起投票选出来的,这一“帝国”,其实是空的。神圣罗马帝国是一种世俗的组织,上面真正管它的是基督教会,是罗马教会。
罗马教会主教仿造什么呢?仿造波斯原来的传统,派总督,主教其实就是总督,所以罗马教会能统治中欧、西欧、南欧这么长久,就因为它有一个中央集权制,它权力集中,不像罗马权力不集中。精神权力集中,它又掌握了世俗权力。皇宫、诸侯不听话,教会开除他的教籍,谁也不能和他来往了,他就完了,这个力量反而是神圣罗马帝国和教皇的秩序维持新的罗马帝国。但这个不是真正的帝国,这是一个经济、政治上的联盟,用精神统一的大帝国,这个基督教的帝国要等到宗教改革时才崩溃。
基督教帝国的内部,成分复杂。那些诸侯自己独立在各地落地生根,比如说本来在波罗的海到里海之间的一批日耳曼人的祖先,搬到中欧,中欧附近其他原来的民族也不止一种人,也是一批批过去的,吸收构成了大的日耳曼集团以后,他们力量强大了,就会想,为什么国家每年莫名其妙进贡多少钱给你罗马教会?为什么你主教一个命令下来我就非得听不可?我可以管我自己的事情。于是由地方化开始了民族本土化,他们找自己的根源说,我不是罗马人,我是日耳曼人,我是法国人,我是高卢人,我是英国人等等,自己找自己新的认同。
实际上,根源是他先有地方化的利益、地方化的权力,把自己从只有被管理而没有实际好处的大机构里面解散出来。这可能是宗教改革的第一阶段,然后一直经过思想的革命,启蒙运动,第三步再经过民族国家的革命,从宗教革命到拿破仑的革命为止,民族国家的形成,大帝国的持续解散,这个是秩序本身里面多元因素的一个崩解,不是外来的力量,是从里边崩解了。
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内在结构,必须取得各方的平衡。内聚型的发展是往中央集团挤,扩散型是往四周分散。四周分散要有条约关系和利害的均衡,构成一个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的制衡。制衡的局面,就是可以长期发展,过几百年。中央一垮,而在新的地方各种力量没有构成制衡的一个局面之前,这是动态发展。列国制度,就是在永远不断调整它自己,因为常常难以持续下去,任何中心力量(最强大力量)不能维持太久,像美国就不能维持太久。
近代的列国制度,曾经英国、德国联合起来制衡法国,曾经英国又撑起来,中间起起伏伏,为什么起起伏伏呢?每一个国家本身又是小的制度,小的制度里头也有文官制度和经济力量,军事力量之间互相制衡。
现在的各国,官僚体系的效率都在衰退。英国、法国、德国都有统治集团本身逐渐老化、逐渐败坏的现象。大系统在分解为若干小系统,小系统套着小系统,任何小的系统,出一个问题就可以影响大的系统, 用系统来解释的话,任何东西不能固定,一固定它就死,它没调节能力,任何一个小破洞,它就全垮了。佛家叫成、住、坏、空,或者是生、住、异、灭。生、住、异、灭叫生物体,成、住、坏、空叫非生物体。生、住、异、灭讲得很对,异就是分化,灭就垮掉了,任何生长都有这个过程。
举例说,有一个单位,有五个人,从70岁到 40岁,分配职务,分配功能非常好,互相信任,互相合作,这五人开了新的公司,资金、经验、干劲、能力、技能都有,20岁到30岁的人进来,这些人进来找到位置,这五个人拉拉扯扯,就变成动态的系统了。除了性格的问题,还有一个是跟他的能力是不是相称的问题。从国家到家庭、任何群体,都不断面临本身的变化,变化引发更多变化,小的变化就影响到大的变化,最后影响到一个国家的变化,国家变化影响到帝国系统的变化。所谓“蝴蝶抖抖翅膀变成暴风雨”,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许多帝国、许多国家到了后来能力弱了?说到底,第一点是权力会腐蚀人,掌权久了,不舍得放下;第二,他会期望让他的权力,交给子孙,永远把握权力。
权力诱人,造成纷争。举例言之,一个教派的大师带领一批徒弟,开始时,大家一团和气。教派成长,徒弟中最听他的话的,就接他位子,最反叛的就叛出去,变成两个学派,生、异,异就分化了,如此这般。等他成功以后就异,异了以后就完全乱了。所以各种各样的权力,各种各样的利益,都会因为中间这种因素而造成小集团的变化,影响大集团,以至于整个帝国的变化。
举一个例子讲,法国路易十三——路易十三很像雍正皇帝,残忍、厉害、斗争本事特别强——用了一个红衣大主教,一文一武,一世俗,一神权,两人奠定了法兰西大帝国的基础。路易十四像乾隆,享福得很。法国看上去觉得路易十四时期是欣欣向荣的,全世界最大的国,最富的国家,路易十四号称太阳王,举世瞩目。你们看过三剑客的小说,正集、续集那一段就讲了路易十三和十四。路易十四时,教会的主教和世俗的王室分开了,路易十三时那个合作没有了。路易十四时期,宫廷里面就开始有一些近臣,像和�一样的人物,另有一批死干活干的大臣,还有一批很忠于皇室的警卫军,就是火枪手。这个就是内部的分化,巴黎市变成财富中心,到今天法国只有一个城,巴黎。十个二等城市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巴黎,是为外省。可是,省区掌握军队,比中央警卫军强大,中央和边缘易位,法兰西慢慢落下去。
大革命的时候,是社会革命,社会的分化,穷人太多了,富人太富了。穷人起来革命,省区军队来勤王,军队和革命的群众一起,推翻了皇政。巴黎公社时期,今天甲杀乙,明天丙杀甲,今天我宣判谁是革命的叛徒,明天被宣判是革命叛徒,统统掉脑袋,一天掉十几二十个。为什么?不是政权的不合,是每个领头人物后面有一支军队支持。法兰西帝国如此这般垮了。法兰西帝国从此没再重振成功。法兰西帝国一直没有知道怎么样让权力分散,一直让巴黎成为大家统统要去争的红苹果,这是法兰西最大的苦处。
相对来说,英国弹性很大。英国是一波又一波地换政府。每一波,新的政府当政,原来的政权靠边站。征服者进入英伦三岛,通常并不赶尽杀绝,经过合作,通婚姻,加封号,不动摇你的基础。一个地方领袖, 封了侯爵,他就忠于我,不忠于他原来的王了。英国的罗宾汉,不是江湖绿林,而是萨克森的一个贵族,萨克森族王国败了,余众打游击为生,后来的故事,盎格鲁人收编罗宾汉这批力量,两族合在一起,是为英国人的祖先。其中,教会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英伦三岛的教会和罗马是一直若即若离的,因为它距离太远,所以他们和世俗权力结合得最密切,等到后来亨利八世和罗马闹翻的时候,英伦主教宁可和亨利八世合作,不要和罗马教皇合作。教会就帮着这些个不同族群的王国,构成了一个英伦三岛新的世俗和神圣的总联合,靠联合王国通婚姻,用主教的族群,用共同礼拜来构成了这种新的东西,没有一桩事情是传统的合法的,诸多事情都是靠妥协、将就出来的后果。
所以英国的王室本身,和今天的王国根本是不相干的。他迎来一个没有兵、没有土地、只有空头番号、伯爵的一个远方女婿,迎他做王。这样的王国,国王听话,贵族和主教说啥听啥,什么都将就。于是,出现了一个什么事都能调节的王国。英国在克伦威尔时代,百姓起而革命,克伦威尔杀了一个王,自己担任护国,革命得到好处的是,一帮城里面的小店主、小地主、小佃农、小富农等等。很多人以为他们都是城市里面的小资产阶级,不是的,他们大多数是乡下做地主的,不大不小的农庄的地主。地主有个特别好处,他有地,有粮,还有人,可以组织军队。城里面百货店老板组织不起来军队的,百货店老板最多连老婆带儿子三五个人,搞什么军队?但地主却可以组织军队。这批百姓是新的中产阶级。
英国的不涣不散,就是靠什么时候将就,什么时候就马马虎虎,惯例变成法律,弹性够大。英国、法国两个国家对比着看,就可以看出哪个容易垮,哪个不容易垮。
大英帝国的建立,大陆上没有它的余地——法国和日耳曼帝国的后裔还在战争,西班牙、东欧,处处战争。英国最多是坐观成败,两个鹬蚌相争的时候,我渔翁得利,哪边快要输了,我给他一把倒过来,他赢了,我占点便宜,如此而已。英国的政策是往海外发展,发展商业,发展殖民,慢慢搞出殖民帝国来。它这个殖民帝国也不是靠皇家力量的,而是组织公司,这公司怎么样?像海盗一样出去,能殖民就殖民,能做生意就做生意,碰到人家西班牙船路过的时候,路上拦袭,劫夺金银财宝。等到外敌来犯,这些人员就回来救援。这些团体合并,成立皇家公司,东印度公司经营印度和太平洋地区,美洲公司是经营美洲地区。东印度公司,等到做了一阵之后,由皇家收回经营。所以在后来在各地皇家经营的分站,本来都是货运站、仓库,后来变成公司,在中国叫洋行。
大英帝国整个的经营,是逐渐发展的。本来, 英国的人员只是帮助印度土王收税,管警察和治安。土王的孩子也在英国受教育。还派一个秘书陪读。回去的时候,下一代土王、秘书和助手,都是英国人。这样的马马虎虎,印度大陆都属英国管理了;糊糊涂涂,英国发展为日不落的大帝国。等到二次世界大战后,帝国解散,也和平地下旗回国。大英帝国的力量,保持到今天才慢慢削弱,却由当年的殖民地美国接下了霸权。
将英国和法国的殖民帝国对比,英国起家,并没有一定的策略,也没有一定的制度,从无到有,又从兴到衰,都因应情势,自然而然。法国则处处按照一定制度管理,结果是来也辛苦,去也辛苦。两者,一柔一刚,过程和结果,竟如此不同。
(敬请继续关注下周三本版“许倬云说历史”。)
□许倬云口述 陈�馨 陈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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