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7日

我花开后百花杀:隐雄司马懿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懦,狐狸的狡猾。……”
  
  很奇怪,《三国演义》中这位最后的胜利者,这最终统一了天下的西晋王朝的奠基人,留给我的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
  
  尽管史书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他的外表:鹰视狼顾,非人臣之相也,但在我心中,他的面目却如此模糊。我怎么也没法相信这个表面上浑浑噩噩的老者,能有着一双鹰的眼睛、狼的耳朵。我没法想象那双混沌的老眼也能暴射出犀利的凶光,我更没法想象那副“面正向后而身不动”的“狼顾”模样。
  
  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一个能让曹操视为最大隐患、能成为诸葛亮最强劲敌手的人,一个集厚黑学之大成的阴谋家,一个为自己的子孙夺得了天下的准窃国大盗,无论如何都应该带着些阴沉诡谲的气质,或多或少。可是他展现在我面前的,却只是一次次的装聋作哑,假痴不癫。以至于每次读到这个永远沉默寡言、不动声色的老者出场,我总是会习惯性地和他那些政敌一样,撇撇嘴,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
  
  是啊,这是个索然无味的人物。与那些灿若群星的谋臣勇将相比,他没有任何闪光之处:没有曹操的霸气张狂,没有诸葛亮的挥洒自如,没有周瑜的风流倜傥,没有吕布的睥睨天下,没有孙策的激情飞扬……翻遍全书,最乏味、最没有英雄气概也最不讨人喜欢的两个主要人物,一个是毕生都窝窝囊囊的刘皇叔,另一个便是这位司马宣王。
  
  结果,偏偏是这个最乏味、最没有英雄气概也最不讨人喜欢的司马懿,笑到了最后。也许真是君子不敌小人、英雄不敌无赖,曹操、刘备、诸葛亮、孙权……无数当世人杰近百年的逐鹿问鼎,却徒为司马氏作了嫁衣,上天总是这样愚弄着我们的感情,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发出“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慨叹。
  
  盘点司马懿成功的资本,我感到的是一种啼笑皆非的荒谬。诚然他有自己的真才实干,可比起其他人,终究还是逊色了一筹:打仗不如曹操,治国不如诸葛亮,识人不如刘备,谋略不如郭嘉、贾诩,勇武不如关羽、张飞,魅力不如孙策、周瑜……之所以能成为最后的赢家,首要原因居然是——长寿。他比66岁的曹操晚死31年,比 63岁的刘备晚死28年,比40岁的曹丕晚死25年,比54岁的诸葛亮晚死17年,比34岁的曹�晚死12年,只比72岁的孙权早死1年,竟一直活到了 73岁,居然是曹丕、曹�父子二人寿命的总和。在人才凋零的三国后期,阅尽魏蜀吴,能出其右者竟都已相继作古,上天为司马懿带走了所有强悍的对手,给他剩下的不过是一个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的7岁小皇帝,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政敌,两个一天天走向腐朽没落的敌国,至于孟达、公孙渊、王凌之流,更是碌碌之辈,不足挂齿。于是我从他身上总结出的最大经验便是——即使你不如对手强,至少也要比他们活得长。
  
  然而有得必有失,在这场遥遥无期的长寿竞赛中取得胜利,司马懿同样也付出了惊人的代价。他那漫长的人生颇为坎坷,论命运的多舛,恐怕仅次于一生都郁郁不得志的刘备:《三国演义》群星璀璨的前半部,这个人物一直默默无闻地隐藏在曹操身后的阴影中,从29岁出仕到曹丕称帝,被压制了整整10余年;曹操、曹丕相继亡故,他崭露头角没多久便被朝廷贬黜;虽然后来得以官复原职,但紧接着又被(演义中的)半仙诸葛亮一次次打得左支右绌;好不容易拖死诸葛亮,却被政敌曹爽再次排挤出权力中心,又是长达10年之久……73年的生命,44年的仕途,居然绝大部分岁月都在不如意中度过,这样的人生,是怎样的晦暗压抑?
  
  面对着如此不公甚至残酷的命运,换成其它任何人恐怕都会心灰意冷,然而司马懿却偏偏是个例外:数十年如一日地蛰伏隐忍着,藏匿自己的锋芒,掩饰自己的光彩,甚至泯灭自己的人格,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始终是这样坚忍不拔地一次次承受住了来自对手,也来自命运的各种各样的打击与考验。割草喂马的生活没能磨灭他出人头地的野心;曹氏祖孙整整三朝四代的猜疑冷淡没能瓦解他的力量;宦海的潮起潮落没能淹没他;疆场的屡战屡败没能击垮他;政敌的排挤打压更是没能动他分毫……
  
  他的那些对手,在性格上各自都有着强大的优势,同时却也各自有着致命的弱点。曹操败于贪,过分的自我膨胀使他太盲目轻敌,结果导致了赤壁的惨败;(演义中的)周瑜败于嗔,过分的嫉妒使他盛年夭亡,饮恨千古;诸葛亮败于痴,对信念的过分追求使他耗尽了自己的生命之火,最终灯尽油枯。狂放的曹操败于狂放,激情的周瑜败于激情,执着的诸葛亮败于执着,他们各自鲜明的性格成就了他们,也毁灭了他们。唯有司马懿,性格上几乎没有任何亮点,然而与之对应的,便是没有任何破绽缺陷。这是司马懿的乏味之处,也是高明之处,更是可怕之处。
  
  在旁人,在我们这些读者眼中,喜怒哀乐忧悲惊恐,能干扰常人的一切情绪,到他这里竟完全不起作用:
  
  他没有恐惧,刺客的利刃架在脖子上,他还能继续假寐;
  
  他没有沮丧,一次次地被贬黜、一次次地吃败仗,他都没有灰心丧气、一蹶不振;
  
  他没有快乐,无论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他都没有长久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而是继续殚精竭虑,苦心孤诣地盘算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当然,和古往今来所有成功的政治家一样,他也没有怜悯,击败曹爽后不为任何哀求所动,充分发扬了“对敌需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的精神,冷酷无情地灭掉了对方的三族;
  
  最后,还有最重要的,他没有愤怒,面对着诸葛亮的羞辱,他居然能坦然穿上女人的衣服,面对着曹爽的骄横跋扈,他宁可躺在病榻上装疯瘫;
  
  ……
  
  最为可怕的是,这种隐忍的功夫仿佛已臻化境,他的情感几乎完全可以做到收放自如,彻底服从于理智。在这点上,与司马懿对比最鲜明的还是刘备。整部《三国演义》中最能忍的两个人,仍然非他俩莫属。两人同样野心勃勃,同样忍辱负重,同样压抑自我,但二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却使得他俩形似而神非。来自北地边陲的刘备,身上多少流淌着些胡人剽悍的热血,他终究还是个性情中人,否则关张相继殒命后,他不会那样悲痛欲绝,不会不计后果地攻打东吴,为此付出一切代价也在所不惜。他的压抑自我与自身的天性完全相悖,所以他的忍耐也就充满了被动的痛苦。然而司马懿却迥然不同,不同于刘备的矛盾挣扎,他的忍耐完完全全是出于清醒冷静的主动选择,那样安之若素,那样自然而然。我怀疑这人性格中是否天生就带着那么一股冷漠凉薄,或许正如吕布纯粹是为战斗而生一样,他也纯粹是为玩弄权术而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冷酷的人,一个阴狠的人,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一个很难称之为人的人,简直是一架冷冰冰的机器,只有对形势和利益的缜密算计,没有任何常人的情感。
  
  不知为什么,这人居然令我想到了关汉卿的自我表白: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司马懿实在是一只龟,万年龟,龟虽寿;更是缩头龟,忍者龟,龟仙人。
  
  可他是一味的隐忍么?绝非如此!光靠着隐忍能实现自己的野心么?决不可能!后退是为了更大步的前进,防守是为了更好的进攻,拳头收回来是为了更有力地打出去。司马懿数十年如一日的忍耐,也同样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时机成熟后的爆发。旬月内剿灭孟达、百日内平定辽东、数日内完成高平陵事变,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这样摧枯拉朽的威力,能是一个只会唯唯诺诺的糟老头做得到的么?
  
  “凡攻敌,必先扼其喉而捣其心。”司马懿的手段,真可谓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金庸曾为中国历史上成功的政治领袖列出了几项要求,排在最前边的第一个条件便是“忍”,这里又包含三个层次,一是克制自己之忍,二是容人之忍,三是对付政敌的残忍。司马懿完完全全符合这些:数十年的蛰伏是为克己之忍;诈中空城计、死诸葛走生仲达是为容人之忍;南平孟达、北破公孙渊、内摧曹爽是为对敌残忍。李宗吾曾曰,刘备皮厚,曹操心黑,孙权厚黑皆不够,司马懿却是皮既厚心且黑,其人理论是否正确姑且不论,对仲达的断言却还算精准。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位有着重大篡位嫌疑的阴谋家,原来还饱受儒家思想熏陶——出身于“传礼来久”的士族大家,与崔琰等名士交好,《晋书•宣帝纪》更是记载他“少有奇节,聪明多大略,博学洽闻,伏膺儒教”,实在出人意料。然而仔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有人说宿儒未必都是大奸大恶之辈,可大奸大恶之辈却多是宿儒,话虽刻薄,但未必没有道理:最锲而不舍追求贞节牌坊的,恰恰是婊子;越是一肚男盗女娼的,越是要满嘴仁义道德。既然如此,司马懿成得了例外么?这或许可以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皮厚”吧?
  
  根据司马懿自幼所信奉的儒家学说,他的人生其实是最成功的,整个三国时代,只有他一个人完全做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多年的隐忍韬晦,能说他没修身么?教出了司马师、司马昭这心思能路人皆知的两个“德才兼备”的儿子,能说他没齐家么?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能说他没治国么?给子孙们打下了统一的基础,能说他没平天下么?再看《三国演义》中被立为道德标杆的刘备、诸葛亮、关羽,至多做到了前两层,诸葛亮勉强达到了第三层,与司马懿相比,实在是萤火与日月争辉,“犹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耳”。
  
  可纵然如此,对这位内圣外王的三国第一人,我还是没有多少好感;对他建立的那不世功业,我也同样提不起多大兴趣。恐怕自己真不是做政客的料,扪心自问我学不了司马懿。我实在难以想象,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个人竟能如此无所不用其极:每天都要压抑自己的情感,掩饰自己的本心,揣摩别人的心思,孜孜不倦地去策划如何算计别人和防备别人算计,就这样度过自己大半生的时光,还要赔上一辈子的幸福和快乐,赔上自己的一切人格甚至人性……而在《三国志》中读到他的谢幕演出,我更是深感匪夷所思:当司马懿忍耐了最后一个10 年,彻底铲除了曹爽、一朝咸鱼翻身时,他已年届古稀,离人生的终点只有区区3年。即使是这样,时日无多的他仍然没有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居然还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关头回光返照了一把,铲除了最后一个政敌王凌。好个战斗的一生,好个“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好个“与人斗,其乐无穷”!
  
  可是,有这个必要吗?他这样一生营营役役,又换回了怎样的成功?那个目标真的伟大到值得他做出这样的牺牲吗?恶的手段能换来善的结果吗?
  
  而对我的这些疑问,历史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公元262年,魏将邓艾偷渡阴平、奇袭成都得手。
  
  公元263年,蜀后主刘禅降魏,蜀汉率先灭亡,共历备、禅二帝,前后42年。
  
  公元265年,司马懿之孙司马炎逼魏主曹奂禅让,废其为陈留王,曹魏灭亡,历丕、�、芳、髦、奂五帝,前后45年;司马炎登基,改国号晋,改元泰始,是为晋武帝。追谥司马懿为宣帝,其叔父司马师为景帝,其父司马昭为文帝。
  
  公元279年,晋大举伐吴,步骑二十余万分五路直指建业、夏口、 江陵等地。晋将王浚率水军自巴蜀顺江而下,直逼建业。
  
  公元280年,晋将王�破建业,吴主孙皓降晋,孙吴灭亡,共历权、亮、休、皓四帝,前后58年。华夏历经将近一个世纪的分裂混战,至此重归统一,史称三分归晋。
  
  然而,故事却并未就此结束,这个结束了长年战乱的新朝代竟然毫无任何新气象,反而从头到脚浸透着史上罕见的腐朽黑暗。统一天下后,整个朝廷便由上至下沉浸在一片醉生梦死中,皇帝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大臣们以奢侈浪费为能事,黎民百姓继续朝不保夕。中央朝廷与各地藩王的矛盾、各地藩王彼此之间的矛盾、汉族与少数民族的矛盾、士族与庶族的矛盾、民间知识分子与官方意识形态的矛盾,各种各样的矛盾都在表面的繁荣下不断激化。随着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这个糜烂透顶的王朝急速滑向了衰落,仅仅维持了52年便寿终正寝。它所经历的五位皇帝,同时也是司马懿的后代们,一个病死,两个被毒死,另两个因国破被杀,几乎皆未得善终。
  
  而晋之后的中国,更是开启了长达数百年的真正乱世。
  
  有破,无立。司马懿打碎了旧世界,他的子孙们却没能建立新世界,于是他打出的天下,终究还是乱世中城头不断变换的大王旗之一而已。这个纯纯粹粹的目的论者,这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从来只会关心能否实现目标、能否取得胜利,除此以外的一切他全都漠不关心。最后他成功了,可事实却偏偏证明,他以献祭般的牺牲换回的所谓成功,竟是何等的苍白,何等的单薄,何等的惨淡,不过又是一场清秋大梦而已,转瞬之间便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还是被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个又一个乱世所取代。这些,九泉之下的司马懿若是知晓,不知该作何想?
  
  这是我关于三国的这组文字中最后的一篇,之所以选取司马懿作为最后一个登场的人物,正是因为这个人物的性格,浸透着浓浓的时代特征。历史上的乱世,有时是勇士与贵族之间的堂堂战阵,如春秋战国;有时却是流氓对泼皮的市井械斗,如五胡乱华、五代十国。三国演义的前半段属于前者,后半段却属于后者,它以最浪漫的桃园三结义为开始,却以最现实的三分归晋为结束。于是相应地,关于三国的这组文字,也就应该以刘备为开头,以司马懿为结尾。前者虽然本人并无太多英雄气概,但却有着众多充满英雄气概的兄弟和部下们,而后者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离“英雄”这个字眼相去甚远。他开始活跃的时代,正是一个后英雄时代,远大的志向不见了,雄浑的战争不见了,激动人心的传奇不见了,就连慷慨悲壮的死亡都不见了,只剩下明争暗斗、投机取巧、尔虞我诈、蝇营狗苟,手段性的一切成为了主题,在历史舞台上卖力演出的,全是一群粉墨登场的跳梁小丑。纵然这是时代的选择,但无可置疑的是,其中却也浸透着命运对人世浓重的嘲讽与感伤。
  
  还是用《三国演义》开头的那首《临江仙》作为结束吧: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没有评论: